中年男人微微一擡眼鏡,打量前方的寧冬飯館，隨後穿過人群,緩步上前。

“第266號客人……”

中年男人走近，給服務員看排號，隨即進入飯館。

“您好先生，請問需要吃點什麽？”

中年男人撫著鏡框，“你們這裏的招牌菜。”

林媛媛不知道已經回答過多少這樣的問題，對於客人這樣的問題，她已然麻木，她笑出露出八顆牙齒的標準微笑：“我們這裏都是招牌菜。”

“都是招牌菜，”中年男人笑了笑，繼而翻看菜單,“胭脂蘿蔔纓子羹？蘿蔔纓子做的？倒是新鮮,點一份這個。”

“好的先生。”

目光落在青梅酥這三個字上，他略一沈吟，“青梅酥？來一份。”

視線劃過“香煎粳米雲吞”，中年男人微微瞇眼。“這道菜……雲吞裏包著粳米煎炸的麽？”

“是的,這道菜是用粳米、臘腸和香菇做餡包的雲吞，再香煎出來的。”

“粳米做雲吞餡，粳米柔軟可口,有油性,與雲吞皮混合相煎,可使雲吞吃起來更加軟潤……不錯,不錯。”中年男人低喃。

聽到這話,林媛媛微微訝異,這位客人,是行家啊。她不著痕跡地打量他,對上他含笑的眼，他說：“那就來一份香煎粳米雲吞。”

“好的，先生。”

不多久，香煎粳米雲吞端上來。中年男人端詳香煎粳米雲吞。四四方方的形狀，金黃的色澤，宛若堆疊起來的小金磚。

“色澤相當不錯。”中年男人扶著眼鏡，湊近觀察。一湊近，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。

雲吞的面皮清香，粳米的清糯，臘腸的臘香，香菇的鮮醇，經過煎炸，混合出只讓人禁不住分泌口水的香氣。

他低嘆，“多而不亂，濃而不雜。”

這香，多而不亂，濃而不雜，各種香味融合得十分和諧，極盡完美。

“妙哉。”他拿起筷子，夾起一塊小金磚。當清焦的雲吞皮帶著微微的辣香進入口中，將潤糯的粳米、鹹鮮的臘腸以及爆汁的香菇供奉到味蕾上後，他慢慢睜大雙目。

怔楞好半晌，他臉上的震撼仍舊無法平覆。許久，他長嘆出聲，“清而焦，焦而鮮，鮮而鹹，鹹而潤，九九歸一，妙極！妙極！寧冬飯館，果然名不虛傳！”

中年男人名徐膳，美食雜志《臻味》的專欄作家，國內有名的美食評論家。

前一段時間，聽聞名廚林鎮山盛讚一家小飯館，並自認不如這家小飯館的老板，徐膳很是詫異。了解了一番這家小飯館，他決定親自去瞧瞧這家小飯館到底如何。

吃到寧冬飯館之前，他有所預料飯館會十分美味，畢竟名廚林鎮山都自愧不如，但他從未想過，這家飯館會美味到如此地步。

他看著盤子裏的小金塊，色香味美，這四個方面，這家飯館似乎做到了極致。

“妙極啊。”徐膳喟嘆不止，一時間靈感爆棚，文思泉湧，他拿出手機，打開備忘，迅速寫下文章。

林媛媛向他投以一瞥，她嘿嘿笑了下，哈，又一個被老板的手藝征服的男人。

後廚裏乒乒乓乓，油煙四起，葉寧擦擦汗，目光掠過鐘表。快打烊了。

又忙活了一段時間，飯館準時打烊。不再接受訂單。小麗跑過來，說：“老板……”

“嗯？怎麽？”

“這不是八點了嗎，咱們店已經不接受訂單了，可是有位客人他說他特意從外地趕過來的，他好不容易排到這麽靠前的位置，希望咱們通融通融……他說就差這麽幾分鐘他就能吃上了，實在是可惜。”

飯店八點鐘打烊，這位客人的排號，剛好差幾分鐘就能吃上。之前也不是沒有碰到過這這樣的食客，只是之前那些食客不像今天這位食客這般苦苦哀求，似乎不給他吃上飯，他就會哭死在這裏似的。所以小麗才覺得難辦，才來找葉寧。

葉寧動著鍋鏟，“可是沒辦法，如果我們給他通融了，給他點單了，他後面的食客怎麽想，後面的食客也讓咱們通融通融？都通融通融，這樣下去，今天晚上我們就不用休息了。”

是啊，在規定的時間外給這位食客點單，其他食客肯定也要跟著點單，不給點，肯定會鬧起來。

“所以，規定就是規定，不能亂的。”

小麗點點頭，“但是這位客人他……不給他點單，他可能……”

葉寧搖搖頭，“沒辦法。”轉而繼續炒菜。小麗快步返回，“先生，真不能壞了規矩。”

胖乎乎的胖子眼睛紅了，“我好不容易排到這麽靠前的位置，好不容易排到這麽靠前的位置的。”

“先生，真的對不起。”

胖子眼淚流下來，“我只是想嘗嘗他們說的全世界最好吃的飯，我只是想嘗嘗……”

“先生，您……”

其他還在吃飯的食客見狀，皺眉，“怎麽還胡攪蠻纏死纏爛打起來了，小夥子，你不能壞了人家飯館的規矩呀。”

“就是，一旦你開了先例，那你後面排隊的食客也都要吃飯，那飯館還打不打烊了？”

“男子漢大丈夫的，還哭起來了，真是……”

胖子哭得更大聲，“我只是想嘗嘗全世界最好吃的飯啊。”

其他食客嘖了一聲，不再吭聲。店裏一安靜下來，因而顯得胖子哭的聲音更加突出。李洪生過來，說：“小夥子，你明兒再來吃，行不？”

胖子眼淚大顆大顆地掉。李洪生犯難。葉寧聽到哭聲，看過去。

胖子眼睛鼻子紅成一團，淚水不停掉落，黯淡無光的眼睛裏仿佛充滿了絕望。

“我只是，想最後再嘗嘗……”

“明兒再來行不，明兒來吃也是一樣的。”李洪生說。

“沒有明天，沒有以後了……”他抽噎著，整個人陷入了一種無盡的絕望裏。

葉寧楞了一下，她仔細打量穿著白衣的胖子，踟躕片刻，她招手，讓小麗過來。

“老板？”

葉寧附在她耳邊，說了一句話。小麗楞了楞，“老板你這是……”

“按照我說的去做。”

“好的老板。”

胖子還在哭，小麗走過去，低低在他耳邊說了句話，胖子哽咽了一下，“真、真的嗎？”

小麗趕緊給他使眼色，讓他別出聲，隨之點點頭。胖子擦擦淚水，慢吞吞地走出飯館。

葉寧望著胖子的背影。他幾乎是佝僂著腰，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負重前行。她心緒湧動。

不多久，飯館裏食客散盡。葉寧環顧空蕩蕩的飯館，又叫了小麗一聲。小麗立馬會意，迅疾去飯館外面。

很快，小麗領著胖子走進來。胖子擦著仍然紅紅的眼睛，啞聲道：“謝謝，謝謝。”

“我們老板是好人。”小麗說。胖子趕忙向後廚裏的葉寧，“謝謝老板！”

隔著不遠的距離，葉寧頷首。小麗問：“你要吃點什麽？”

胖子說：“菜單上的，我全都要。”

“全、全都要？您能吃得完嗎？”

胖子眉目黯然，“都得嘗嘗的。”

“可是有很多菜的食材沒有了，都賣光了。”

“那現在還有什麽菜可以上？”

“就只有五六道菜了。”

胖子面露遺憾，“好吧，能上的都上吧。”

葉寧將這一幕收入眼底，她望著耷拉著肩膀的胖子，然後開始做菜。

就只給他一個人做菜，全廚房的人快速動作，菜陸續端上去。

葉寧炒著菜，目光向前一送，胖子吃著吃著哭了起來，她微微抿唇，對田淑香說：“舅母，小天小冬他們的香蕉是不是還沒吃完？你拿一些下來。”

“寧寧你要吃香蕉？”

“不是，舅母，你快點拿一些下來。”

很快田淑香把香蕉拿下來。葉寧給香蕉去皮，切成一節一節的小段，均勻地裹上澱粉，裹上蛋液，最後在面包糠裏滾一圈。

鍋裏熱油，熱到六成油溫，香蕉下鍋炸。面包糠、蛋液和澱粉逐漸變得金黃，漸漸形成脆脆的外殼，香蕉的軟甜與入了香脆的油焦味，聞起來只讓人口舌發幹，想立即其塞進嘴裏。

一節節香蕉炸好，放到盤子裏，葉寧拿出番茄醬，在炸香蕉上畫出笑臉。

小麗咽著口水，“老板，炸香蕉是我們吃的嗎？”

“不是。”葉寧擦擦手，端起炸好的脆皮香蕉，走出廚房。

胖子一邊吃，一邊哭著，眼淚嘩啦嘩啦地流，像是要把所有的眼淚都流幹。忽而，一盤金黃金黃的炸香蕉出現在面前。他擡起腦袋，哽咽，“老、老板……”

葉寧在他對面坐下，“好吃嗎？”

“好、好吃。”

“這盤脆皮香蕉送你吃的。”

胖子怔了一怔，忙不疊道：“謝謝老板。”

“嘗嘗吧。”

胖子夾起脆皮香蕉，註意到上面畫著的笑臉。他看著笑臉，吃了一口。金黃酥脆的外殼帶著蛋鮮和水果的清香碎裂在口中，裏面軟綿微弱的香蕉肉在嘴裏化開，清新的果香頓時蔓延開來。咽下去，清新香糯的香脆仍然殘留在口中。

葉寧直視他，“怎麽樣？”

胖子喉頭滾動這，“好吃。”

“香蕉有一個別稱，你知道嗎？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香蕉又叫快樂水果，吃了之後會很開心快樂，你吃了有沒有開心一點？”

聞言胖子微頓，半晌說不出話來。葉寧試探道：“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嗎？如果可以的話，能跟我說說嗎？”

胖子周身縈繞著的絕望感讓葉寧心驚，她曾在她父親身上感受到過同樣的絕望感。是一種已經放棄了生命，不再留戀世界，準備赴死的絕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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